自從三年前到西灣教書,轉眼也歷經過三個教育部課程計畫。從與海洋科學院合作的「SHS科學人文跨科際人才培育計畫」,到與管理學院合寫的「大學學習生態系統創新計畫」,以及目前正在執行中的「HFCC人文及社會科學知識跨界應用能力培育計畫」,教育部資科司每年有上千萬的預算投入各大學進行這樣的課程計畫,也養活了像我這樣的學術契約工。
這些你永遠記不得名字的計畫,如果用關鍵字雲分析的話,大抵就是跨科際人才、跨科際人才、跨科際人才。反向推論,這些計畫表示本國大學教育面臨的問題:學術本位主義、無法培育人才。於是,就在碇司令的推動下,跨科際課程計畫被當成翻轉大學教育的人類補完計畫,而像我們這種在教育現場的第一線作戰的教師,卻不停地像碇真嗣怒吼著:「這是什麼啊?!這個使徒也太厲害了吧!為什麼是我要面對啊?我可以做到嗎?!」
簡單的說,「海洋生物資源永續發展課程」的課程都是以「問題導向解決課程」(Problem-Based Learning)的方式來設計的,其的重要性在於,過去大學知識的生產方式,強調的是個別學科訓練思辨,重視的是對學科內部各種問題假設的「解謎」(puzzle-solving)過程,提出很多可能的答案,卻未必能找到適切的解決方法。但當代大學的知識實踐已經從單純的解謎轉向「問題解決」(problem-solving),除了學院社群外,政黨組織、公民團體、傳統社群也是相關的知識生產者。在這過程中,研究者必須認清現實社會充滿著複雜與不確定性,遠超出單一學科的處理能力所能及,因此在現實上必須與其他學科合作,方能共謀一個有效且可行的解決方法。因此,在課程設計上,我們既要跨科際,又要問題解決,並且希望不同科系的教師能夠以共時授課的方式帶領學生尋找針對社會問題的解決方案。
但當計畫結案後,當我們問老師什麼是「跨科際」時,H老師是這麼說的:
一下要叫老師跨科際,我覺得也是有點難。那到最後也是你怎麼跨科際,我也不知道耶。感覺起來...大家就還是各開各的課,我開課就有點這樣。當然你還是會去看宗教學的、看環保人士的。但是這個好像也不用跨科際,這本來社會學就有在做啦!然後去看文學的,他們怎麼談那個歷史脈絡,我有給他們看英語系的一個老師的著作。那你說這個要叫跨科際嗎?我也不知道耶。因為平常就都會看啦,但是我覺得還是,我其實蠻疑惑,而且我其實一開始不太曉得要我們做什麼。
H老師的感嘆,其實也是許多社會系老師的感嘆。對習慣在實驗室研究教學的海院老師而言,離開實驗室就是「進入社會」,可是對一直在社區田野研究教學的社會系老師來說,社會本身就是一個複雜系統,「為什麼跨文史不算跨科際?跨理工才算是跨科際?」這一直是社會系老師在執行這計畫時的質疑。
此外,雖然這類計畫會強調「場域」的重要性,但正是在進入社區的過程中,我們更意識到不同學科對於「田野」的想像天差地遠。比方對M老師來說:
我的想法就是要用短期密集的工作坊才能把不同領域的老師綁在一起,密集上完課之後接下來就是長達兩、三個月的田野。那這個田野是不分哪一門課的田野,是你要綜合好幾門課的知識來做田野。
但是對海院老師來說,所謂的田野,不過是先開個工作坊教學生怎麼設計問卷,然後在進入社區前安排幾個長期合作的訪談者就行了。他們時常擔心訪談過程會有變項,所以希望社會學家能夠隨侍身旁為他們排除變數。只能說,或許對社會學家來說,迷人的是「問題」,可是對科學家來講,關鍵卻是「答案」。於是我們時常在每學期出的課程會議上就為了「如何選擇田野地點?該如何執行?」爭吵許久,最後因為大家能力時間有限而不了了之。
最後,也最重要的是,這類計畫改變了既有的教學方式了嗎?一位海院的K老師是這麼說的:
我的觀察是這種計畫一種是把現有的課程抓進來,課程還是它原本的樣子。如果要針對計畫量身打造,這樣也會有問題,不見得能作出計畫要的。像漁業政策本來應該是研究所的課,要把它弄成通識課真的很困難,只能做到吸引興趣。這門課變成通識課後,修課學生的背景非常複雜,沒有本科生,有2/3以上是大一生,造成許多課程設計上的困難。漁業政策這個領域本身是需要一定專業門檻的領域,不太適合放到通識課,對沒有基礎的大一生來說也太難。課程計畫本身要求田野調查等活動占去部分授課時間,原本設計要講授的內容也講不完。
K的感嘆,正是我們在執行這類計畫夾縫求生的感嘆。畢竟,每個系所都有自己的課程地圖需要配合,課程要同時配合計畫跟系所也很兩難,解決之道可能是把課放到通識課程,但最後就造成授課內容缺乏專業性的問題。而「專業」是跨科際的基礎。
換言之,跨科際課程計畫在執行上最大的困難就是這類課程試圖激發學生在求學階段發展「任務」(misson)的熱情,但是在各系課程結構內建的學群模式下,這類課程縱然能在計畫執行期間燃起一些火花,卻也總在計畫結束後船過無痕。於是,一切就像瘋狗浪一樣。我們在大浪中開發各種教學研究合作創新跨科際的能力,就為了在這險惡的時間壓力下求生存,但當浪過去,回頭看(如果我們還倖存的話),卻不免有種虛空的感覺。傳道人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麼益處呢?」
別誤會,我這不是說跨科際是虛空無益的,而是說如果我們不要用KPI當作數算跨科際課程計畫成果的標準,那我們該用什麼方式去衡量這一個又一個的課程計畫呢?我們到底完成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社會學界對於大學之外的研究多如繁星,對於實驗室的批判也所在多有,但是當社會學系在這類跨科際課程計畫的催逼下成為新一波的社造力量時,我們或許該停下來看看腳下所站之地出現什麼樣的變化。
(寫給《台灣社會學會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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